2025年6月9日下午，香港大学香港人文社会研究所及社会学系教授、浙江大学求是客座教授宗树人（David Palmer）应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邀请，在哲学学院会议室A802举办了题为“中国思想与德斯科拉的四种本体论”的学术讲座。

宗树人教授现为香港大学社会科学学院文化、公平与社区发展研究战略召集人、环球社会与可持续发展研究室主任以及香港大学通识教育人文部召集人。他精通英语、法语和汉语，深谙三种语言文化，其研究聚焦于道教、现代中国的社会文化变迁以及中国文化的全球传播。他的学术著作曾荣获东亚人类学最佳图书奖和亚洲研究学会列文森奖等重要奖项。

讲座前，哲学学院院长吴向东教授与宗树人教授进行了座谈，围绕人类学的本体论转向、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脉络、中国哲学自主知识体系的构建等学术议题展开交流，并就“一带一路”价值与文化研究、南亚人文学术共同体交流、院办期刊《当代中国价值观研究》和  Journal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Philosophy  约稿等方面的合作事宜进行了具体探讨。

宗教授在讲座开场中表达了对主办方的诚挚感谢，并坦言自己虽从事人类学研究，但今日所谈内容跨越哲学与人类学之间的边界。他希望在此提供一场“受人类学启发的哲学探索”（anthropological philosophy）。宗教授指出，这一讲座的雏形最初出现在几年前疫情期间他在北师大哲学学院举办的一次线上会议上的简短发言。此次得以线下到访北师大哲学学院，他希望系统地展开此问题的进一步探讨。

一、“本体论转向”与德斯科拉的理论背景

宗教授指出，自21世纪初以来，人类学界兴起一股“本体论转向”（ontological turn）的理论潮流。这一转向的核心在于，不再将非西方社会的思想和实践仅仅理解为文化表征或象征体系，而是试图把它们视为具有独立本体论地位的知识体系，即这些文化自身对于“存在”的设定方式。他介绍道，法国人类学家菲利普·德斯科拉（Philippe Descola）是此一潮流的关键人物之一，其代表作《超越自然与文化》（Par-delà nature et culture）集中体现了本体论转向的思想路径。

德斯科拉批评现代西方社会科学普遍建立在“自然”与“文化”的二元划分之上，将自然视为物理、客观、不变的实体，而文化则被视为主观、社会性、建构性的产物。然而，这种二分框架在很多非西方社会中并不成立，或至少不具有普遍性。为了超越西方中心主义的人类学视角，提供一种跨文化的本体论分类方法，德斯科拉在全球不同文化传统中进行比较，提出了一套基于“内在性”与“外在性”两个维度的人/非人关系分类，构建出四种基本本体论类型——万灵论（Animism）、自然论（Naturalism）、图腾论（Totemism）、类比论（Analogism）。

二、万灵论与自然论的基本设定与精神困境

在讲座中，宗教授首先解释了德斯科拉提出的“万灵论”类型。在这一宇宙观中，所有存在，无论是人还是非人，如动物、植物、山川、河流、鬼神，皆被认为拥有与人类相似的内在性，亦即具有情感、意志、认知等主观属性。人与非人之间的差异不在于意识的有无，而在于他们的外在形态，如同穿着不同衣服的主体。在此框架中，人类与非人之间并非主客体的工具关系，而是一种复杂而敏感的交往关系。萨满常被赋予与各种非人主体沟通的特殊能力，成为跨越人与非人边界的中介者。这种本体设定下的宗教与道德焦虑，集中在“关系的维护”与“灵的反应”之上，人们担心是否妥善处理了与灵的互动关系，是否因某种误解而引发潜在的冲突或报复。

接着宗教授分析了“自然论”类型，指出这是现代西方社会的主导宇宙观。自然论认为，人与非人共享同样的物理性结构，如器官、生理系统、自然规律等，但唯有人类具有内在性，如意识、自我与道德判断。由此，人与自然之间被划分为主体与客体两大领域。自然成为一个被排除在主观性之外的、可以被测量、实验、技术掌控的对象体系。这一设定促进了现代科学的发展，但也切断了人类与自然、人与神、人与他人之间的存在性联结。这种设定所引发的道德焦虑，不再是关系伦理的焦虑，而是深层的存在主义危机。在一个“无灵”的宇宙中，个体意识面对意义的丧失，孤独而无依，最终诉诸宗教、文学与哲学寻找慰藉。

三、类比论与中国思想的亲缘性

宗教授将重点落在了第三种类型“类比论”的详细分析上。他指出，类比论是德斯科拉提出的四种类型中最复杂也最具系统性的一种。在这一宇宙观中，人与非人不仅在外在形态上彼此不同，在内在性上也完全异质，世界是由无数彼此独立、断裂的存在体构成的。这种对差异与异质的强调，使得宇宙看似破碎、分散、无统一秩序。但人类并不因此放弃组织世界的努力，而是借助“象”“感应”等手段，将异质事物置于一个共时的秩序之中。由此，类比系统成为理解世界的关键工具，秩序并非来自结构对应，而来自象征间的相通与归类。

宗教授指出，德斯科拉认为中国思想正是类比论的典型代表，而德斯科拉主要参考了法国汉学家葛兰言（Marcel Granet）在《中国思维》一书中的观点。从阴阳五行、天干地支、脏腑经络、天人感应，到风水命理、养生术与道教内修体系，中国传统知识以“象”作为结构基石，以“类比”作为组织方式。五行不仅指五种物质要素，更是包含季节、颜色、脏腑、情感、方位、星辰等在内的系统性宇宙象征体系。这种以象构理、以类成序的思维方式，并不等于“迷信”或“象征”，而是一种具有自身内在一致性与逻辑性的本体设定。

宗教授进一步分析，在类比论宇宙中，个体身体被视为宇宙缩影，身体的五脏六腑与五行、气候、时间等系统相对应，道教修炼图像中常将人体内映射为天体运行之场域。此外，艺术与宗教图像中频繁出现“奇美拉式”拼合结构，如中国龙和麒麟、印度神祇、道教神像与西方炼金术图式等，也体现了类比论对异质整合的表达方式。类比系统常采用分形层级或等级化排列：如四元素中的矿物—植物—动物—人类，或《太平经》中“天地人三才”的结构。这种纵向层级 + 横向分布构成了类比论思维的一整套世界图谱。

四、本体论与宗教伦理：三种焦虑的比较

在讲座的最后阶段，宗教授尝试从宗教与伦理角度对三种本体论进行归纳比较。他指出，万灵论以“交往伦理”为核心，其宗教与道德焦虑源于“是否妥善处理了与灵之间的关系”；类比论关心“世界的整合”，其焦虑则来自系统失衡、一旦象与类的秩序崩溃，认知与道德体系便难以为继；自然论则集中在“主体性本身”，其焦虑表现为现代人面对意义丧失、神秘性消失所产生的存在危机。三种本体论各有其内在逻辑与焦虑机制，它们之间并非彼此排斥，而是回应不同历史、文化与社会条件下的人类处境。

五、多元共存的现实经验与未来文明的可能

宗教授最后强调，我们其实都是“多元本体论者”，中国尤其典型。在当代中国，三种本体论图景并存：民间文化中仍保有万灵论的底层结构，例如土地神，龙王或狐狸精等信仰；中国传统文化系统（道教、医药、风水、历法）以类比论为基础，具有极高系统性；同时，中国也是高度现代化的社会，主流教育与科学体系深受自然论主导。这些本体论不但并行存在，而且在生活中往往并不冲突。

宗教授提出了一个开放性的文明愿景。他指出，德斯科拉的人类学本体论分析，为我们提供了超越西方单一自然论传统的理论视野。万灵论提醒我们，人与非人之间的关系需要被修复，生态伦理从这里出发。我们必须认真看待与非人世界的互动——动物、植物、山川、水土，不只是资源，而是具有内在性的“他者”，值得我们尊重与交往。类比论提醒我们，人与世界的整合秩序需要被重建。它提供了一种将多样性有机组织起来的方式——从仪式、修行，到政治结构、社会制度，都可以通过象思维达到协调与整合。它也是理解中国思想的钥匙。自然论提醒我们，科学理性与主观自由的价值仍不可或缺。现代世界对物理自然的深刻认知能力、对主体自由的捍卫，依然是我们不可丢弃的文明成果。

宗教授倡议，或许我们可以构想一种“多元一体”的人类文明形式：承认存在理解方式的多样性，同时建立跨文化、跨信仰、跨系统的伦理协调机制——因为“我们都是人类”。

点评与总结

讲座结束后，宗树人教授与在场多位学者和学生展开了热烈深入的讨论。清华大学哲学系卢风教授、中国政法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张秀华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黄慧珍编审、中西文化比较研究学者刘芊博士、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学院张汉副教授，以及哲学学院董春雨教授、周星哲博士、郑旭东博士等，先后就讲座内容进行了精彩点评。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一次富有洞见、激发思考的高水平学术讲座。

哲学学院刘孝廷教授作总结发言。他指出，宗教授的讲座充分展现了人类学家在进入哲学问题时所采取的路径与角度；同时，宗教授在讲解中体现出法国思想家独特的体系化风格。本场讲座如同投石入水，激起了听者的进一步思索，让人联想到一系列在思想谱系上构成“家族相似”的哲学与人类学传统。特别是对“象思维”等中国思想元素的剖析，生动深刻，令人印象深刻。刘教授进一步指出，宗教授的讲座呼应了一个当代的重要命题：面对未来的冲击，我们亟需把握住更为根本的精神资源与认知结构，以支撑人类文明的砥砺前行。此番讲座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提供了一种富有启发性的思考方向。

本次讲座由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万兆元副教授主持。

（宗树人教授讲座后与部分师生合影）